【抑郁完整认知】之三：心理治疗的目标是解决内心冲突 || 渡过

上一篇，在抑郁整体认知框架下，我们讨论了如何认识药物治疗；这一篇，再为心理治疗定位。

和药物治疗一样，现实中，人们对心理治疗颇多误解。主要是两个：一是“心理治疗无用论”，认为心理治疗是大话空话，只能哄哄人，起不到实际效果；二是“心理治疗神奇论”，以为心理治疗有独门秘籍，只要找到一个咨询师，把自己交出去就行。

这两个误解，本质上是一回事，都是缘于对心理治疗的无知。

近些年，心理治疗获得了较大发展，很多人情绪不好，身边就会有人建议去做心理咨询。但是，心理咨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？怎么去做心理咨询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心理咨询师？多数人对此是不清楚的。

六年前我也一样，刚患病时，出于对药物治疗的恐惧，选择先做心理咨询，幻想心理咨询有某种神奇的力量，不用吃药，做上一两次就能好。

回过头看，当时的我太无知了。既不懂心理治疗的原理，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，更不知道如何去找适合自己的心理咨询师。白白浪费了很多钱和时间，没收到任何成效，还更加沮丧。因此，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对心理治疗是怀疑和排斥的。

再后来，通过学习心理学，接触大量案例，我才认识到心理治疗确实有用，甚至不可缺少，只是其产生效果需要非常严格的限定条件。

到底需要哪些条件？如何达到这些条件？这要从心理治疗的原理说起。

（一）心理治疗是在神经活动的上游解决问题

我们先拿药物治疗来做对比。

抑郁的发病机制很复杂，至今尚无定论。我曾经提到，目前占主导地位的是“神经递质假说”。以此为出发点，药物治疗的原理是：通过用药，强行改变大脑内神经递质的浓度，带动感知变化，进而改善情绪，缓解症状。

心理治疗则是另一个路径。我在本系列第一篇提到，抑郁的原因是耗竭，而耗竭更多是因为内心冲突。形态各异的内心冲突，是消耗生命能量的罪魁祸首。

也可以这么理解：心理疾病是患者内心的投射。心理治疗的任务，是帮助患者发现内心被扭曲的情感力量，领悟它与自己存在问题的关联，解决内心冲突——这是在神经活动的上游，通过干预大脑中枢层面，直接改变认知，反向调节神经递质，进而改变下游。

这里所说的“上游”、“下游”，仅是一个形象性的说法。概略而言，人的精神活动可以理解为一个“刺激-调节-反馈”的循环，精神疾病的发生一定是整个神经环路出了问题，而非单一靶点异常。在这个神经环路中，神经递质应该属于下游，而大脑的皮层、灰质、白质、丘脑、垂体、神经核团等，则属于上游。外部因素通过刺激上游，改变下游，又反过来对形成认知反馈，影响上游。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。

因此，心理治疗的原理可以概括为：调整来访者的心态，消除内心冲突，改善神经过程，减少自我消耗和自我攻击，从而保护和补充生命能量，达到消除症状的目的。

如此看，神经递质的改变，只是一个结果而已。

（二）心理治疗能起哪些作用？

接下来的问题是，心理治疗能解决哪些内心冲突？且听我由浅入深，一 一道来：

首先，让来访者宣泄不良情绪。很多来访者内心都积郁着各种负面情绪，有话没处说，也不能说。找到咨询师尽情倾诉，咨询师不用说一句话，只是共情、倾听，对来访者就很有帮助。 

其次，为来访者释疑解惑。很多人都是生活中遇到烦恼才来咨询的，比如生老病死、人际冲突等等。咨询师总会比一般人多一点见识和经验，再从旁观者角度，为来访者分析问题，提出解决方案，或许能让他豁然开朗，改善心境。

三是帮来访者解决应激障碍。人生在世，难免会遭遇一些重大负面事件，如天灾、人祸、失学、失业、失恋、事业挫折，等等。身边的人只能安慰、劝解，咨询师则可以用专业技术，帮助当事人尽快摆脱悲哀、消极、沮丧的情绪。

四是为来访者纠正不良认知，同步行为矫正。咨询师就像一面镜子，映照着来访者，帮助他自我审视，扭转认知偏差。在这方面，认知行为疗法（CBT）可以起到很大作用。

认知行为疗法的精髓是：认知决定情绪，而非事实决定情绪，然后情绪决定行为。人的烦恼并非来源于实际问题，而是来源于看待问题的方式。有什么样的认知，就会有什么样的情绪。认知行为疗法就是帮助你分清楚，你的痛苦感受哪些来自事实？哪些是由于思维误判造成的？然后用积极的认知替代错误的认知，提高对情感反应的控制能力，并转化为具体、正确的行为。

五是修复患者的潜意识创伤。很多人的心理问题并不在现实生活中，表面上看，他一帆风顺，事业有成，家庭和睦，很可能潜意识深处隐藏着创伤。这方面，精神分析和催眠，或许可以找到来访者沉睡的早年创伤和深层消极记忆，然后有的放矢，去除病根。

六是在临床治愈后，帮助来访者回归社会，恢复其社会功能。如前所述，药物治疗只能消除症状，回归社会才是最终目。通过打开内心，培养积极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，来访者或可重新认识自己、接纳自己，重建与世界的联系，释放被扭曲内在能量，实现人的整体提升。这也应了一句话：康复和成长是每个人毕生的功课。

从上述内容看，心理治疗的作用应该比药物治疗更深刻、更彻底。现实生活中，相当一部分患者通过药物治疗改善了症状，但心态未变，内心冲突依然存在，抑郁就有可能复发。因此，相对于药物治疗，心理治疗是有可能标本兼治的。

我来打一个比方：抑郁症患者的症状，好比海面上的大风大浪，根本原因是海底有火山爆发。药物治疗只是抚平海面的风浪，更彻底的办法是通过心理干预，找到并填上海底的火山口，才能解决根本问题。

这意味着，心理治疗的应用范围非常广泛，涵盖不同疾病、整个病程的所有治疗阶段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，可以说，心理治疗是摆脱抑郁的必选项。

（三）心理治疗有哪些限定条件？

但“必选项”之说，只不过是理想化的表述。现实与其大相径庭。

理论上，心理治疗不但能治标，还能治本；而且不用吃药，不担心副作用。既如此，是不是干脆就用心理治疗来代替药物治疗呢？

不行的。中国有一句古话，“梁园虽好，非久恋之家”；心理咨询虽好，却不是那么容易获得。

相对于药物治疗，心理治疗成本很高，有着严格的限定条件。这不仅包括来访者的个人素质、能力，还包括其现实背景，如物质基础、家庭情况、社会支持系统，等等。

具体而言，心理治疗要取得效果，需要满足如下限定条件：

首先，心理治疗的实质是来访者的自我成长。要采用心理治疗，来访者一定要有积极求治的愿望。如果是被迫的、抵触的，治疗就不可能有任何效果，甚至有害。这就需要他信任咨询师，与咨询师建立良好的咨询关系；而且要有一定的悟性，勇于自我剖析，能够长期坚持自我训练。

其次，咨询师的水平至关重要。他必须具备和来访者相匹配的专业能力，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，能够和来访者共情，引导其自我探索，实现人格成长。

问题是，心理治疗门派众多，咨询师队伍又鱼龙混杂。来访者需要懂一些心理学，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咨询师。不然，想取得好的疗效，只能是缘木求鱼。

第三，来访者的心理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，解决问题同样不可能立竿见影。心理治疗有“长程”、“短程”之说，即使“短程”，也需要三五个月，“长程”则往往耗时数年。这需要来访者有比较稳固的社会支持，包括财力和物力。

鉴于上述限制条件，心理治疗尽管有很多优点，却不那么容易实现。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情况，量力而行。

当然，在以下情况下，患者只能选择心理治疗：a 对药物不敏感，多次换药无效；b 对药物太敏感，体质不能承受药物的副作用；c 是女性患者，处于某个特定时间段，比如有生育和哺乳需求等。

现实中，“药物派”和“心理派”都大有人在，他们往往从个体经验出发，力挺药物治疗或心理治疗，经常爆发激烈争论。

我观察到，更多时候，“心理派”会流露出一些自豪和骄傲。他们认为，“药物派”完全靠吃药，放弃了个人努力，“不够强大”。

对此，我部分赞同。的确，心理治疗体现了人的自主意识和较高的素质，通过心理治疗战胜抑郁的朋友，是很了不起的。

但从现实出发，我们不能不看到，要做心理治疗，并且取得效果，殊为不易。也就是说，假如这位朋友外部环境友好，人生任务基本完成，无需面对高度对抗性的竞争，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来自我完善，就比较适合选择心理治疗。

但大多数人不一定拥有这么优越的条件。他们可能正处在人生的节骨眼上，承担着个人发展、养家糊口重负，无法回避生存竞争带来的压力，不可能一直保持良好平和的心境，也缺乏足够的财力物力——这时恐怕不得不更多地借助于药物治疗。

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：心理治疗虽好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去做、且能长期坚持、并能最终取得效果的。我们一定要谨慎评估自己的条件，作出适合自己的选择；而有条件做心理治疗者，也最好不要无意中流露出优越感来。

写到这里，我想起了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中的一段话：

“我年纪还轻，阅历不深的时候，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，我至今念念不忘。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，’他对我说，‘你就记住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，并不是个个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。’”

概括如下：心理治疗要获得效果，有太多的前提条件：主动性、匹配性、个人努力、时间成本、经济成本。在很多时候，心理治疗都要以药物治疗作为前提；在任何时候，心理治疗都需要社会支持系统作为保证。

最后给大家一个提醒：当今社会，对心理治疗的需求越来越大，但多数人并不了解心理治疗，以为心理咨询师都是一个样。其实，正如躯体疾病分成许多科，心理治疗也是“分科”的，如分为认知问题、情绪问题、创伤问题、潜意识问题，等等。并非随便找一个咨询师，就能解决你的困惑。不然只能是白花钱，买一堆高高在上的说教。

因此，如果我们下决心做心理治疗，首先要懂得心理学原理，找到自己的刺激点，明确要解决什么问题；然后谨慎评估自己的条件，找到相匹配的咨询师，并积极配合。

倘能如此，理论上是“必选项”的心理治疗，才有可能收到较好的效果。

（四）做自己的心理医生

以上说了这么多，也许读者诸君会想：好的心理医生这么难觅，怎么办？

我提出一个变通办法：加强学习，做自己的心理医生。

做自己的心理医生，这是一种现实选择。除了操作上、经济上的考虑，更重要的是：在心理治疗中，咨询师只是起引导和推动的作用。心理治疗的本质是自救，而直达内心的通道只有自己才知道。

那么，如何做自己的心理医生？

首先，需要勇气。每个人都希望了解自己，但真相往往是残酷的。面对过往的伤痛，人们常常会有逃离的冲动。这就需要直面自我，直面过往的经历，直至内心幽暗的角落，让阳光照进来。如果你能坚持下去，终究可以收获感动，如同抽丝剥茧，把生命的真相逐层揭开。

其次，是觉察。

心理学家荣格说过：“你没有觉察到的事，就会变成你的命运。”人本主义大师罗杰斯也曾说，向他咨询的人都有一个共同问题：“我到底是什么人？我怎样才能接触到隐藏在表面行为下的真正的我？我如何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？

每一种负面情绪的背后，往往都有深层次的伤痛。抓住这个情绪，由此出发，向内探索，慢慢感受它的来龙去脉，就有可能看见内心冲突的根源，识别真相和幻象。

自我觉察，是改变的第一步。有了觉察，就开启了疗愈之路，生命也将因此获得更多的可能性。

第三，是接纳。

接纳就是与命运和解，承认生活的不完美。心理疾病患者的痛苦往往是这几种：一是症状；二是对症状的担忧；三是由此延伸的灾难联想；四是完美主义引发内心冲突。

这一切，本质上是不安全感，而完美主义是保护自己的手段。所以，接纳症状往往是第一步。症状已经比较痛苦，不能把对症状的焦虑变成第二重痛苦。面对症状，首先要静下心来，认真体察，接纳苦痛的事实，放下对完美的追求，打破利害得失心，哪怕带着症状生存。所以说，接纳是最好的治愈。

第四，是行动。

“接纳”两个字，说起来简单，要做到很难。这绝不是什么“顿悟”，不可能一下子“想通了”就行的。接纳并非消极忍受，而是积极采取行动。这其实也是森田疗法的精髓——“顺其自然，为所当为”。其中“顺其自然”就是接纳，“为所当为”就是行动。

勇气、觉察、接纳、行动——如何做到？接下来几篇再谈。（待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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